失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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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班之後，按照和風花的約定，我前往Wild漢堡店。這裏一如既往擠滿了青少年，空氣中彌漫著炸物的香氣，位置已經滿了，我進去看了看，沒能找到風花和天田。在外面繞了一圈，才發現他們兩個正垂頭喪氣地坐在章魚燒店邊上，看起來深受打擊。
“沒想到今天懷老鴨那麽多人……”
風花一臉歉意：“對不起，天田君，沒想到約你出來吃飯竟然遇上這種事情。不知道老師那邊怎麽樣了……啊，老師來了。”
風花和我簡單介紹了一下現在的情況：因為部門活動意外稍微拖了點時間，回來巖戶臺商業街時已經這麽晚了，店外面排了一圈人，看起來今天的漢堡晚餐是無望了。我環顧四周，巖戶臺商業街三層樓都擠滿了人，無論是拉面店還是水產店，看起來都需要一定時間的排隊。我看了看時間，還不算晚：“去超市吧。買點東西回去宿舍做飯。”
首先拒絕的是天田乾：“那個，老師，謝謝您。但要不今天就算了吧，我肚子不餓，先回去了。”
他看起來提不起興致。估計今天也是不想讓風花失望，才勉強接受的邀請。
我不動聲色地瞥了天田一眼。
年紀太小了，身高才到我的腰部，穿著小學部的校服，頭發是亞麻的棕色，臉很稚嫩，但因為思慮過重顯現出一種異樣的早熟感。
“你現在回去，晚些還是會在宿舍遇到我們，”我看著他，“到時再見氣氛會更尷尬，打不打招呼都要思考一下，不是嗎。”
“抱歉…我會待在房間裏的。”
“我沒虐待兒童的愛好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們就在廚房和吧臺活動。不會打擾到其他人的，你不用擔心這一點。”我說，“如果其他人有什麽意見我會把他們趕上樓去。好嗎？”
我知道他是怎麽想的。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、處理這種事情，所以下意識想要找地方躲起來。一種類似於幼獸的天性。
他別過臉：“這樣我會更不好意思的，明明現在的情況已經那麽覆雜了，大家跟我說話感覺也小心翼翼的。光明正大出現在公共區域，這樣真的好嗎？”
“那裏是宿舍，不是家。”我冷靜地指出，“沒有什麽好不好的說法，你只是住在那裏，有資格在公共區域活動。走吧，去超市。”
我幾乎是把天田乾提著去超市的。買了牛奶，帶皮的雞胸肉，新鮮的蘆筍，白蘑菇。本來在科羅娜啤酒和比利時白啤中搖擺不定，在風花和天田的註視下還是選擇了三得利天然飲用水。食材是我和風花一起選的，各提一半，天田問有什麽能幫忙的地方嗎，我把整整一聽十二支裝的飲用水給他扛著了。
回到宿舍後，天田乾的心情一下子的低落下來，放下飲用水後想拔腿就往二樓跑。我抓住他制服的後領，把蘆筍塞到他懷裏。
“去廚房，把蘆筍外皮給削了。”
真田明彥和桐條美鶴今晚都在客廳，看著我們進門，有些愕然：“歡迎回來。你們是要做飯嗎？”
我松開手，看著天田乾聽話地小步跑進廚房，然後轉頭看向坐在沙發上的三年級組。
“看起來你們這邊最近氣氛不怎麽樣。”
桐條美鶴稍微別開了臉：“抱歉，最近因為在忙…他的事情，這幾天才穩定下來。宿舍的問題我和隊長也在著手解決了。”
真田明彥雙手抱胸，不解地問：“宿舍什麽問題？”
“……你就當沒什麽問題。”我面向美鶴，朝廚房擡了擡下巴，“介意我插手嗎？”
“您願意幫忙實在感激不盡。”
“不過我能做的也不多，最多替你們開個頭。畢竟你們才是他朝夕相處的同伴。”我問，“帶他去見過荒垣了嗎？”
“還沒有。”
“如果他想的話，應該要帶他去見一見荒垣。”
桐條美鶴點頭：“我確實有此打算。”
把一臉不解的真田明彥留給桐條美鶴講解之後，我往廚房走去。因為一些眾所周知的原因，風花一般情況下是被禁止步入廚房的（……），我讓她去準備其他的東西，自己走進了廚房。天田乾站在小板凳上，正在拿著小刀，一點一點削細窄的蘆筍枝條。
進廚房後，天田乾瞥了我一眼，不說話。
“荒垣這兩天情況穩定下來，正常探病不成問題了。你想去看看他嗎？”
“……想。”
“那就動作快點，把蘆筍削完，再把火打起來。”我毫無愧疚感地使喚童工，“我買了新的黃油，可以用黃油煎雞胸肉。”
“……”
“快點，天田同學。”我說，“你也不想見不到荒垣大哥吧？”
“果然和他說的一樣。”他低著頭，站在小板凳上，認真地削蘆筍堅韌的外皮，嘴裏不知道在嘀咕什麽，“脾氣好壞。”
“是嗎？我覺得還好吧。”我倒也不意外，“削快點，差不多就可以了。火點起來，把鍋洗幹凈遞給我，還有黃油。雞胸肉下鍋之前要拍打一下，蘑菇去根對角切，荒垣沒教過你嗎？”
今天只能我下廚了。我套上圍裙捋起袖子，背負三人份的晚餐心理負擔倒不是很大，畢竟無論我做成什麽樣子他們都會吃下去……呃，起碼是能吃的。更何況我和荒垣特地學過這道菜。
雞胸肉經過充分拍打之後劃幾刀，小火熱鍋後加入適量黃油、椒鹽、香草碎，然後把帶皮雞胸肉放進去。煎雞胸肉至關重要的就是火候，油煎炸出焦化層出來後立馬翻面，兩面都煎成金黃色時可以再撒一點椒鹽和香料。剩下的油就用來烹飪蘆筍和切好的白蘑菇，最後和汁水一起淋在雞胸肉上。
很簡單的流程，不出半個小時就能搞定。
出鍋後我們沒有在餐桌上吃飯，全都擠在吧臺，三人並排坐，各吃各的，沒人說話。風花倒看起來有點坐立不安，說了兩句關於感謝的話後也沈默起來。我是在想幾月修司的事情，也在想怎麽這麽晚了結城理還沒回宿舍。
晚餐結束後，風花主動提出要收拾碗筷，我也不喜歡洗碗，就讓她去處理。
只剩下我和天田在吧臺坐著。
他問：“……要喝咖啡嗎？”
我拒絕：“晚上喝咖啡會睡不著，我不想失眠。”
天田乾擡起頭來毫無殺傷力地看了我一眼。
“實話說，我討厭你今天做的一切。”看我沒什麽反應，他繼續說，“荒垣大哥說過你是個性格惡劣的女人，今天我才第一次明白他的話的意思。你是個自說自話、喜歡強迫別人的家夥，總是強硬要求我去做不想做的事情，不讓我回房間。但是……”
我哭笑不得：“荒垣還在你面前說我壞話啊？”
他洩氣般地繼續往下說：“但是我知道你是對的。我一直在逃避，想找地方躲起來。我不敢去見他，不敢和隊長交流，也不敢和學姐學長們說話。如果那時荒垣大哥真出了什麽事情的話，我應該會毫不猶豫地從宿舍逃出去吧。”
“起碼現在他沒有因你而死。”
天田乾低下頭：“這幾天，我也想明白了。一直以來，都是我一廂情願地在逃避，逃避母親死去的現實，逃避孤身一人的現實，所以才固執地以仇恨為燃料活下去。我不想一輩子活在仇恨裏，也不想再逃避下去了。我……我想見他，想和他像以往那樣、在廚房裏一起聊天，做好吃的飯菜，大家高高興興地聚在一起。我要為了這樣的生活而繼續戰鬥下去。”
我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荒垣能聽到你這樣說，會很開心的。過幾天休息日，帶上花去看看他吧。”
天田乾看起來都要哭了，但他非常非常堅強地忍耐了下來。他的表情讓我在此刻切實認知到他是一位戰士，並非普通小孩。
“老師，你是第一個沒有顧及我的年齡、我的心情對我直言直語的人。這一點我很感謝你。有時候很惹人討厭……但有時候又很溫柔。”
“我欺負你的事記得不要向荒垣告狀。”
他的頭越來越低。
我說：“想哭的話肩膀可以借你靠。”
“我才不會哭，別把我當小孩子。”
我看著他地頭頂，又想起了他的故事。母親的死被聲稱事故而他卻不信，輾轉幾年後找到兇手，卻發現是自己最信任的同伴——知情人都在瞞著他這件事，而在他決定報仇時，命運卻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。他的仇人為了保護他差點死去。
“天田。”
“怎麽了嗎？”
“你能原諒他，能釋懷這件事，已經很了不起的事情了。”我說，“起碼我就做不到。如果是我，我會不擇手段殺了他。如果他為我去死，我會不折手段殺掉殺害他的人。我的仇恨心總有一天會毀滅我。而你不會。”
他嚇了一跳：“你真的是心理老師嗎，感覺心理問題比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嚴重…”
“心理正常的家夥是當不了心理老師的。”
“別因為我是小孩就在我面前胡說八道！”
“我沒有在胡說八道。”我回答，“當你發現心理老師或者心理醫生出現在你的世界時，那肯定意味著發生了很糟糕的事情。我很少會試圖理解、或者共情別人的苦痛，但我們確實有部分相似之處。我母親也死在我眼前，這造就了我一生的噩夢。”
“您也……”
我回答：“是。”
一提到母親，天田乾又露出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，看起來很可憐。我不再說話，稍微側過一點肩膀，過了一段時間後，他慢慢地、慢慢地把腦袋靠了過來。我能感受到我肩上那份輕盈的重量。
“別把眼淚鼻涕蹭到我衣服上喔？”
他小聲說：“……討厭你。”
“少撒嬌了。”
*
解決好天田的事情後，我和風花美鶴二人道別，她們送我到門口，感謝我今天的到來，幫忙解決一樁拖了一周有餘的麻煩事。我能理解他們的態度，如果荒垣去世，他們會用更強硬的態度處理這件事；但現在的情況是荒垣沒有死，而且荒垣也不希望他們對天田有任何處置。大家都覺得棘手。
道別後她們回到宿舍，關上了門。我站在宿舍門前，看向遠處的夜空，久久沒有離開。
就在剛才，我詢問了天田乾關於幾月修司的事情。他說理事長人很好，知道他暑假無處可去後主動提出讓他住進宿舍，在發現他也有適應影時間的資質後也很爽快地讓他入隊了。雖然說這是整個SEES的決定，但我覺得未免有點巧合過頭。
……幾月修司從一開始就知道他也有資質。
兩年前荒垣和天田母親那件事情就是由他們掃尾，之後見到天田，發現他依舊保有影時間的記憶，就知道他是適應者。但為什麽是現在才讓天田入隊？
按照我對他的惡意揣測，幾月修司是那種，他不好過，不會讓你好過；就算他好過，他也不會讓你好過的那種家夥。他在暑假塞天田進來的理由，恐怕也是想在一切結束之前看一出好戲。
陰影。影時間。人格面具。
十年的時間，在這件事上他比我早起步整整十年的時間。現在一切事情已經接近尾聲，他的謀劃、他的意圖卻仍未浮出水面。而現在距離下次滿月只剩下二十天。
偏頭痛的感覺不合時宜閃過。最快的方法是直接與他本人交流。他現在已經傲慢到不在我面前偽裝了。
我翻開手機，在屏幕裏找到幾月修司的聯系方式。
【幾月理事長，我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。請問你什麽時候有空？或許我們可以聊一聊。】
對面沒有回覆。可能是時間太晚，中年人已經睡下了。
時間很晚，我得回家了。最近治安持續惡化，無氣力癥的盛行導致日常生活都出了問題，到處都有無差別襲擊的傳言。雖然我不害怕，但還是擔心會被卷入麻煩事裏。
或許，是時候該……
滿腦子煩心事，沒出宿舍門幾步，遇上了回家的結城理。
他從巖戶臺商業街那邊走過來。他今晚沒穿上校服外套，只把外套半掛在插著褲袋的手臂上，左肩側背上學的通勤包，在寒夜濃露的深秋夜晚僅穿著襯衫回來，身影清瘦單薄。因為喜歡雙手插口袋，他有習慣性的貓背，低著頭走路，過長的頭發遮住大半側臉，只能看見微闔的左眼，一副憂郁又心事重重的樣子。
“理。”
他聽見聲音後擡起頭，眼睛稍微睜大，嘴角不自覺地上揚。
“姐姐。”他微笑著問，“這麽晚了還不回家嗎？”
剛剛低著頭時還很憂郁，一擡頭就高興起來。我喜歡看他這副活過來的樣子。
“過來處理了一點事，正打算回家。”我也問他，“怎麽這麽晚才回來？”
他給我講述在酒吧認識的一個酒肉僧侶的故事。那個僧侶因為年輕時候犯下太多的錯誤，妻離子散，只剩下他一個人生活，後來他成為了寺廟住持，每天白天工作，但因為夜晚過於寂寞，總是出去買醉。
這個故事並不能打動我，我只是笑了笑：“寂寞總是放蕩的理由。”
他搖頭：“人總是會犯錯，只要能迷途知返，生活依舊能夠繼續下去。”
“那你和他今晚過得怎麽樣？”
結城理回頭看了一眼：“我覺得以後不會再遇見他了。”
看來結城理又送走了一個徘徊在城市裏的幽靈。
我知道他的交友圈廣泛且奇怪，肥胖的暴食中學生，廣場上傳.銷公司的社長，現在再加上一個酗酒的僧侶。幾乎讓我大開眼界。
每個人在生活中面臨無數身不由己的苦楚，而他試圖成為他們的出路。
“當初我們再見，你一直跟在我身後，也是希望我能迷途知返嗎？”
他敏銳地意識到我的情緒不對，擡起頭，稍微靠過來了一點，手放在我的額頭上，問：“是又開始頭疼了嗎？”
我下意識搖頭，在他目光註視下我改口：“一點點。”
“為什麽這樣問？”
“我只是覺得你很容易被痛苦且奇怪的人吸引。”
理的手垂下，輕輕握住了我的手。他說：“我當初確實希望你能迷途知返，我希望你能回到我的身邊。”
……
迷途知返嗎。
手機傳來震動，我打開一看，幾月修司給我回覆了消息。
他先是說最近工作屬於收尾階段，有許多要忙碌的事情，這兩周都沒空，如果要見面的話只能是今晚，或者是11月3日。今夜或滿月。他竟然謹慎到這個地步。
我合上了手機。
“我現在倒沒什麽回頭的感覺。反而……”我擡起頭，定定望向結城理，“更覺得是一條路走到黑了。”
他非常了解我，皺起眉，遲疑地問：“發生什麽事了嗎？”
不會有事的。
他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。
我只是……
“我只是想知道真相，我只是想結束這一切。”我說，“事到如今我已經很累了，不想你們也跟我一樣走進死胡同，無法回頭。在荒垣的事情之後我一直焦躁不安，總有令人不安的預感浮現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。”
他拽緊了我的手：“難道說你又要——”
我搖頭：“不。我答應過你，我會為你活下去。是不是聽起來很失敗？多可悲的一句話，多可悲的人生。”
“這並不可悲！”結城理第一次迫切地打斷我的話，“不要像交代遺言一樣對我說這種事情，不要總擅自做下危及性命的決定，無論未來是什麽我們一起面對不就好了嗎？”
我沈默了一會，有點不確定地問：“……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？”
他閉嘴不談。
“我愛你。”我對他說。“但我有自己的決定。”
我擡起頭，單手壓住他的後腦勺，讓他腦袋往下，和我額頭抵住額頭。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烈酒味道，我很熟悉。額頭很涼，身上散發著一股深秋的冷意，他的體溫小心翼翼地傳達到我的額頭，我在某一瞬間聽見了心的共鳴。
“能感受到嗎？”我閉上眼睛。“就算我們之間不存在被認可的羈絆，就算未來依舊危機重重，但是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我們的故事能有走向好的結局，我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夠和你一起過上平和安穩的日子。為了你我會拼盡全力。”
“……”他主動低下頭，回應我，“我也會為你拼盡全力。”
“還勸我嗎？”
“不勸了。”
我不想留在這裏被命運困住，我想要逃離，想要掙脫，想要達到新的生活。這次我終於下定決心。
“等一切都結束，我們一起到東京去吧。”
我等待許久，終於聽見了他的答案。
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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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班之後，按照和風花的約定，我前往Wild漢堡店。這裏一如既往擠滿了青少年，空氣中彌漫著炸物的香氣，位置已經滿了，我進去看了看，沒能找到風花和天田。在外面繞了一圈，才發現他們兩個正垂頭喪氣地坐在章魚燒店邊上，看起來深受打擊。
“沒想到今天懷老鴨那麽多人……”
風花一臉歉意：“對不起，天田君，沒想到約你出來吃飯竟然遇上這種事情。不知道老師那邊怎麽樣了……啊，老師來了。”
風花和我簡單介紹了一下現在的情況：因為部門活動意外稍微拖了點時間，回來巖戶臺商業街時已經這麽晚了，店外面排了一圈人，看起來今天的漢堡晚餐是無望了。我環顧四周，巖戶臺商業街三層樓都擠滿了人，無論是拉面店還是水產店，看起來都需要一定時間的排隊。我看了看時間，還不算晚：“去超市吧。買點東西回去宿舍做飯。”
首先拒絕的是天田乾：“那個，老師，謝謝您。但要不今天就算了吧，我肚子不餓，先回去了。”
他看起來提不起興致。估計今天也是不想讓風花失望，才勉強接受的邀請。
我不動聲色地瞥了天田一眼。
年紀太小了，身高才到我的腰部，穿著小學部的校服，頭發是亞麻的棕色，臉很稚嫩，但因為思慮過重顯現出一種異樣的早熟感。
“你現在回去，晚些還是會在宿舍遇到我們，”我看著他，“到時再見氣氛會更尷尬，打不打招呼都要思考一下，不是嗎。”
“抱歉…我會待在房間裏的。”
“我沒虐待兒童的愛好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們就在廚房和吧臺活動。不會打擾到其他人的，你不用擔心這一點。”我說，“如果其他人有什麽意見我會把他們趕上樓去。好嗎？”
我知道他是怎麽想的。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、處理這種事情，所以下意識想要找地方躲起來。一種類似於幼獸的天性。
他別過臉：“這樣我會更不好意思的，明明現在的情況已經那麽覆雜了，大家跟我說話感覺也小心翼翼的。光明正大出現在公共區域，這樣真的好嗎？”
“那裏是宿舍，不是家。”我冷靜地指出，“沒有什麽好不好的說法，你只是住在那裏，有資格在公共區域活動。走吧，去超市。”
我幾乎是把天田乾提著去超市的。買了牛奶，帶皮的雞胸肉，新鮮的蘆筍，白蘑菇。本來在科羅娜啤酒和比利時白啤中搖擺不定，在風花和天田的註視下還是選擇了三得利天然飲用水。食材是我和風花一起選的，各提一半，天田問有什麽能幫忙的地方嗎，我把整整一聽十二支裝的飲用水給他扛著了。
回到宿舍後，天田乾的心情一下子的低落下來，放下飲用水後想拔腿就往二樓跑。我抓住他制服的後領，把蘆筍塞到他懷裏。
“去廚房，把蘆筍外皮給削了。”
真田明彥和桐條美鶴今晚都在客廳，看著我們進門，有些愕然：“歡迎回來。你們是要做飯嗎？”
我松開手，看著天田乾聽話地小步跑進廚房，然後轉頭看向坐在沙發上的三年級組。
“看起來你們這邊最近氣氛不怎麽樣。”
桐條美鶴稍微別開了臉：“抱歉，最近因為在忙…他的事情，這幾天才穩定下來。宿舍的問題我和隊長也在著手解決了。”
真田明彥雙手抱胸，不解地問：“宿舍什麽問題？”
“……你就當沒什麽問題。”我面向美鶴，朝廚房擡了擡下巴，“介意我插手嗎？”
“您願意幫忙實在感激不盡。”
“不過我能做的也不多，最多替你們開個頭。畢竟你們才是他朝夕相處的同伴。”我問，“帶他去見過荒垣了嗎？”
“還沒有。”
“如果他想的話，應該要帶他去見一見荒垣。”
桐條美鶴點頭：“我確實有此打算。”
把一臉不解的真田明彥留給桐條美鶴講解之後，我往廚房走去。因為一些眾所周知的原因，風花一般情況下是被禁止步入廚房的（……），我讓她去準備其他的東西，自己走進了廚房。天田乾站在小板凳上，正在拿著小刀，一點一點削細窄的蘆筍枝條。
進廚房後，天田乾瞥了我一眼，不說話。
“荒垣這兩天情況穩定下來，正常探病不成問題了。你想去看看他嗎？”
“……想。”
“那就動作快點，把蘆筍削完，再把火打起來。”我毫無愧疚感地使喚童工，“我買了新的黃油，可以用黃油煎雞胸肉。”
“……”
“快點，天田同學。”我說，“你也不想見不到荒垣大哥吧？”
“果然和他說的一樣。”他低著頭，站在小板凳上，認真地削蘆筍堅韌的外皮，嘴裏不知道在嘀咕什麽，“脾氣好壞。”
“是嗎？我覺得還好吧。”我倒也不意外，“削快點，差不多就可以了。火點起來，把鍋洗幹凈遞給我，還有黃油。雞胸肉下鍋之前要拍打一下，蘑菇去根對角切，荒垣沒教過你嗎？”
今天只能我下廚了。我套上圍裙捋起袖子，背負三人份的晚餐心理負擔倒不是很大，畢竟無論我做成什麽樣子他們都會吃下去……呃，起碼是能吃的。更何況我和荒垣特地學過這道菜。
雞胸肉經過充分拍打之後劃幾刀，小火熱鍋後加入適量黃油、椒鹽、香草碎，然後把帶皮雞胸肉放進去。煎雞胸肉至關重要的就是火候，油煎炸出焦化層出來後立馬翻面，兩面都煎成金黃色時可以再撒一點椒鹽和香料。剩下的油就用來烹飪蘆筍和切好的白蘑菇，最後和汁水一起淋在雞胸肉上。
很簡單的流程，不出半個小時就能搞定。
出鍋後我們沒有在餐桌上吃飯，全都擠在吧臺，三人並排坐，各吃各的，沒人說話。風花倒看起來有點坐立不安，說了兩句關於感謝的話後也沈默起來。我是在想幾月修司的事情，也在想怎麽這麽晚了結城理還沒回宿舍。
晚餐結束後，風花主動提出要收拾碗筷，我也不喜歡洗碗，就讓她去處理。
只剩下我和天田在吧臺坐著。
他問：“……要喝咖啡嗎？”
我拒絕：“晚上喝咖啡會睡不著，我不想失眠。”
天田乾擡起頭來毫無殺傷力地看了我一眼。
“實話說，我討厭你今天做的一切。”看我沒什麽反應，他繼續說，“荒垣大哥說過你是個性格惡劣的女人，今天我才第一次明白他的話的意思。你是個自說自話、喜歡強迫別人的家夥，總是強硬要求我去做不想做的事情，不讓我回房間。但是……”
我哭笑不得：“荒垣還在你面前說我壞話啊？”
他洩氣般地繼續往下說：“但是我知道你是對的。我一直在逃避，想找地方躲起來。我不敢去見他，不敢和隊長交流，也不敢和學姐學長們說話。如果那時荒垣大哥真出了什麽事情的話，我應該會毫不猶豫地從宿舍逃出去吧。”
“起碼現在他沒有因你而死。”
天田乾低下頭：“這幾天，我也想明白了。一直以來，都是我一廂情願地在逃避，逃避母親死去的現實，逃避孤身一人的現實，所以才固執地以仇恨為燃料活下去。我不想一輩子活在仇恨裏，也不想再逃避下去了。我……我想見他，想和他像以往那樣、在廚房裏一起聊天，做好吃的飯菜，大家高高興興地聚在一起。我要為了這樣的生活而繼續戰鬥下去。”
我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荒垣能聽到你這樣說，會很開心的。過幾天休息日，帶上花去看看他吧。”
天田乾看起來都要哭了，但他非常非常堅強地忍耐了下來。他的表情讓我在此刻切實認知到他是一位戰士，並非普通小孩。
“老師，你是第一個沒有顧及我的年齡、我的心情對我直言直語的人。這一點我很感謝你。有時候很惹人討厭……但有時候又很溫柔。”
“我欺負你的事記得不要向荒垣告狀。”
他的頭越來越低。
我說：“想哭的話肩膀可以借你靠。”
“我才不會哭，別把我當小孩子。”
我看著他地頭頂，又想起了他的故事。母親的死被聲稱事故而他卻不信，輾轉幾年後找到兇手，卻發現是自己最信任的同伴——知情人都在瞞著他這件事，而在他決定報仇時，命運卻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。他的仇人為了保護他差點死去。
“天田。”
“怎麽了嗎？”
“你能原諒他，能釋懷這件事，已經很了不起的事情了。”我說，“起碼我就做不到。如果是我，我會不擇手段殺了他。如果他為我去死，我會不折手段殺掉殺害他的人。我的仇恨心總有一天會毀滅我。而你不會。”
他嚇了一跳：“你真的是心理老師嗎，感覺心理問題比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還要嚴重…”
“心理正常的家夥是當不了心理老師的。”
“別因為我是小孩就在我面前胡說八道！”
“我沒有在胡說八道。”我回答，“當你發現心理老師或者心理醫生出現在你的世界時，那肯定意味著發生了很糟糕的事情。我很少會試圖理解、或者共情別人的苦痛，但我們確實有部分相似之處。我母親也死在我眼前，這造就了我一生的噩夢。”
“您也……”
我回答：“是。”
一提到母親，天田乾又露出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，看起來很可憐。我不再說話，稍微側過一點肩膀，過了一段時間後，他慢慢地、慢慢地把腦袋靠了過來。我能感受到我肩上那份輕盈的重量。
“別把眼淚鼻涕蹭到我衣服上喔？”
他小聲說：“……討厭你。”
“少撒嬌了。”
*
解決好天田的事情後，我和風花美鶴二人道別，她們送我到門口，感謝我今天的到來，幫忙解決一樁拖了一周有餘的麻煩事。我能理解他們的態度，如果荒垣去世，他們會用更強硬的態度處理這件事；但現在的情況是荒垣沒有死，而且荒垣也不希望他們對天田有任何處置。大家都覺得棘手。
道別後她們回到宿舍，關上了門。我站在宿舍門前，看向遠處的夜空，久久沒有離開。
就在剛才，我詢問了天田乾關於幾月修司的事情。他說理事長人很好，知道他暑假無處可去後主動提出讓他住進宿舍，在發現他也有適應影時間的資質後也很爽快地讓他入隊了。雖然說這是整個SEES的決定，但我覺得未免有點巧合過頭。
……幾月修司從一開始就知道他也有資質。
兩年前荒垣和天田母親那件事情就是由他們掃尾，之後見到天田，發現他依舊保有影時間的記憶，就知道他是適應者。但為什麽是現在才讓天田入隊？
按照我對他的惡意揣測，幾月修司是那種，他不好過，不會讓你好過；就算他好過，他也不會讓你好過的那種家夥。他在暑假塞天田進來的理由，恐怕也是想在一切結束之前看一出好戲。
陰影。影時間。人格面具。
十年的時間，在這件事上他比我早起步整整十年的時間。現在一切事情已經接近尾聲，他的謀劃、他的意圖卻仍未浮出水面。而現在距離下次滿月只剩下二十天。
偏頭痛的感覺不合時宜閃過。最快的方法是直接與他本人交流。他現在已經傲慢到不在我面前偽裝了。
我翻開手機，在屏幕裏找到幾月修司的聯系方式。
【幾月理事長，我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。請問你什麽時候有空？或許我們可以聊一聊。】
對面沒有回覆。可能是時間太晚，中年人已經睡下了。
時間很晚，我得回家了。最近治安持續惡化，無氣力癥的盛行導致日常生活都出了問題，到處都有無差別襲擊的傳言。雖然我不害怕，但還是擔心會被卷入麻煩事裏。
或許，是時候該……
滿腦子煩心事，沒出宿舍門幾步，遇上了回家的結城理。
他從巖戶臺商業街那邊走過來。他今晚沒穿上校服外套，只把外套半掛在插著褲袋的手臂上，左肩側背上學的通勤包，在寒夜濃露的深秋夜晚僅穿著襯衫回來，身影清瘦單薄。因為喜歡雙手插口袋，他有習慣性的貓背，低著頭走路，過長的頭發遮住大半側臉，只能看見微闔的左眼，一副憂郁又心事重重的樣子。
“理。”
他聽見聲音後擡起頭，眼睛稍微睜大，嘴角不自覺地上揚。
“姐姐。”他微笑著問，“這麽晚了還不回家嗎？”
剛剛低著頭時還很憂郁，一擡頭就高興起來。我喜歡看他這副活過來的樣子。
“過來處理了一點事，正打算回家。”我也問他，“怎麽這麽晚才回來？”
他給我講述在酒吧認識的一個酒肉僧侶的故事。那個僧侶因為年輕時候犯下太多的錯誤，妻離子散，只剩下他一個人生活，後來他成為了寺廟住持，每天白天工作，但因為夜晚過於寂寞，總是出去買醉。
這個故事並不能打動我，我只是笑了笑：“寂寞總是放蕩的理由。”
他搖頭：“人總是會犯錯，只要能迷途知返，生活依舊能夠繼續下去。”
“那你和他今晚過得怎麽樣？”
結城理回頭看了一眼：“我覺得以後不會再遇見他了。”
看來結城理又送走了一個徘徊在城市裏的幽靈。
我知道他的交友圈廣泛且奇怪，肥胖的暴食中學生，廣場上傳.銷公司的社長，現在再加上一個酗酒的僧侶。幾乎讓我大開眼界。
每個人在生活中面臨無數身不由己的苦楚，而他試圖成為他們的出路。
“當初我們再見，你一直跟在我身後，也是希望我能迷途知返嗎？”
他敏銳地意識到我的情緒不對，擡起頭，稍微靠過來了一點，手放在我的額頭上，問：“是又開始頭疼了嗎？”
我下意識搖頭，在他目光註視下我改口：“一點點。”
“為什麽這樣問？”
“我只是覺得你很容易被痛苦且奇怪的人吸引。”
理的手垂下，輕輕握住了我的手。他說：“我當初確實希望你能迷途知返，我希望你能回到我的身邊。”
……
迷途知返嗎。
手機傳來震動，我打開一看，幾月修司給我回覆了消息。
他先是說最近工作屬於收尾階段，有許多要忙碌的事情，這兩周都沒空，如果要見面的話只能是今晚，或者是11月3日。今夜或滿月。他竟然謹慎到這個地步。
我合上了手機。
“我現在倒沒什麽回頭的感覺。反而……”我擡起頭，定定望向結城理，“更覺得是一條路走到黑了。”
他非常了解我，皺起眉，遲疑地問：“發生什麽事了嗎？”
不會有事的。
他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。
我只是……
“我只是想知道真相，我只是想結束這一切。”我說，“事到如今我已經很累了，不想你們也跟我一樣走進死胡同，無法回頭。在荒垣的事情之後我一直焦躁不安，總有令人不安的預感浮現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。”
他拽緊了我的手：“難道說你又要——”
我搖頭：“不。我答應過你，我會為你活下去。是不是聽起來很失敗？多可悲的一句話，多可悲的人生。”
“這並不可悲！”結城理第一次迫切地打斷我的話，“不要像交代遺言一樣對我說這種事情，不要總擅自做下危及性命的決定，無論未來是什麽我們一起面對不就好了嗎？”
我沈默了一會，有點不確定地問：“……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？”
他閉嘴不談。
“我愛你。”我對他說。“但我有自己的決定。”
我擡起頭，單手壓住他的後腦勺，讓他腦袋往下，和我額頭抵住額頭。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烈酒味道，我很熟悉。額頭很涼，身上散發著一股深秋的冷意，他的體溫小心翼翼地傳達到我的額頭，我在某一瞬間聽見了心的共鳴。
“能感受到嗎？”我閉上眼睛。“就算我們之間不存在被認可的羈絆，就算未來依舊危機重重，但是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我們的故事能有走向好的結局，我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夠和你一起過上平和安穩的日子。為了你我會拼盡全力。”
“……”他主動低下頭，回應我，“我也會為你拼盡全力。”
“還勸我嗎？”
“不勸了。”
我不想留在這裏被命運困住，我想要逃離，想要掙脫，想要達到新的生活。這次我終於下定決心。
“等一切都結束，我們一起到東京去吧。”
我等待許久，終於聽見了他的答案。
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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